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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樸.豁達.出處自如——林金生談他的從政生涯

質樸.豁達.出處自如——林金生談他的從政生涯

文‧鹿加舒陽  圖‧李影

1981 12月

林金生沒有一點官架子,他接受訪問時態度親切、坦誠。(李影)

在中華民國的諸位部會首長中,他們因為有著不同的外形、年齡、背景、學養、經驗與作風,往往給人種種不同的印象。他們之中,有的英姿煥發,有的老成持重;有的衝勁十足,有的內斂保守;有的長於應對,有的又拙於表達,……大眾也因為各有好惡,而產生不同的評價。

交通部長林金生,可說是其間較「特殊」的一位,人們對他的觀感,因為親疏遠近的不同,常走向截然不同的極端。尤其最近一年多來,交通事故發生數起,他簡直成了眾矢之的,甚至有人公開要他引咎辭職。

交通事故的發生,林部長究竟該負什麼責任?他是否應該辭職?他有沒有請辭?面對外界強烈的指責,他心中作何感想?他何以待在原崗位上、工作如昔?凡此種種,本刊特請林部長本人來回答這些問題。

今年八月間發生遠東航空公司空難事件,機上一百多名乘客罹難,舉國震悼不已。由於遠東公司的善後處理工作步調較慢,未能令罹難家屬滿意,一時群情激忿,輿論亦為之大譁。

九月中旬,立法院舉行本年度第二會期會議,於總質詢開始前,特召開三天交通委員會的臨時會議,檢討空難事件發生的始末與職責問題,交通部林部長率有關官員列席備詢。會中委員們對林部長嚴辭指責,有些委員甚至當面要他引咎辭職。

於是大家又想起了今年三月間新竹頭前溪火車車禍,以及去年林部長不顧一切反對、堅持執行到底的取締遊覽車違規營業事件,報章雜誌曾喧騰一時,林部長成了引起最多爭論的部會首長。

在交相攻訐之餘,我們偶也看到一些為他鳴不平的報導,但是聲音太微弱了,起不了什麼作用。

說也奇怪,竟然沒有傳播媒介針對這些引起爭論的問題,訪問一下林部長,請當事人談談他的立場和感受。在「一面倒」的情勢下,似乎大家都忘了給當事人一個說話的機會,自然也就未能心平氣和地由多種角度來探討整件事情。

林部長身受各界的批評與謾罵,他只是沉默以對、未多作辯解。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他仍照常處理公務。這令許多人深感困惑,更加不能諒解。

事實上,林部長也未曾期望大眾傳播媒介幫他下一點「翻案」的功夫,但是,當他知悉本刊訪問他的用意時,在驚詫之餘,表示:「很謝謝你們,這可算是一種『雪中送炭』,對不對?」

約旦公共工程部長Minister A.Masri 來華訪問時,拜會前交通部長林金生。(李影)

由基層幹起,行政經驗豐富且紮實

我們先看看林部長的簡歷:

出生——民國五年八月四日。

籍貫——台灣省嘉義縣

學歷——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法學士

經歷——

民國卅六∼四十年

台南縣東石區(舊行政區)區長

民國四十∼四十三年

嘉義縣縣長

民國四十三∼四十六年

中國國民黨雲林縣黨部主任委員

民國四十六∼五十三年

雲林縣縣長(二任)

民國五十三∼五十六年

台灣省澄清湖工業水廠廠長

民國五十五∼五十九年

台灣省政府委員

民國五十六∼五十七年

中國國民黨台灣省黨部書記長

民國五十七∼五十八年

國民黨中央黨部第一組副主任

民國五十八∼五十九年

國民黨台北市黨部主任委員

民國五十九∼六十一年

國民黨中央黨部副秘書長

民國六十一∼六十五年

內政部長

民國六十五∼七○年

交通部長

從以上資料可以看出,林部長不僅曾留學日本,而且是當年日本第一流的東京帝大的法科畢業生。他卅多年的從政生涯,是由基層逐步升遷,行政經驗豐富、紮實。他能擔任一連串要職,應是「其來有自」,但是,為什麼大家對他的觀感,竟是這樣不佳呢?

一位跟隨林部長已十來年的僚屬說:「林部長一直是我很敬重的好長官,他有許多長處,外界都不盡了解,譬如他任勞、任怨、任謗,與忠誠不渝的服務精神,都是很少人能及的……」

此外,儘管近來常看到批評他的文字,說他做事不夠幹練、缺乏魄力,但對於他的「做人」,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平易近人、生活儉僕、與量大寬厚,都說他是位「好好先生」,只是懷疑他是否適任交通部長這個任重而道遠的重要職務?

林金生有四子一女,女兒已出嫁,這是他們夫妻和四個兒子在家中的合影。(李影)

事無不可對人言,平心靜氣話舊事

我們由林部長自己的話來說明他自己,下面是以問答方式,記錄訪問林部長的談話:

問:林部長,非常謝謝您在百忙當中接受我們的訪問,而且願意談談最近這些可能令您感到困擾、生氣的問題。

答:不要這麼客氣,你們平常工作一定也很忙,肯花時間來訪問我,我實在很榮幸。至於談我「挨罵」的事,沒有什麼嘛,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們願意聽,我就說給你們聽,你們平平實實的把它寫下來,讓讀者平心靜氣地讀了之後,能夠多了解一點,我是很感謝的。

問:林部長,在遠航事件發生之後,我們直覺感到報導和評論都呈一面倒的趨勢,似乎沒有人給您一個說話的機會,您為什麼不主動解釋、澄清一番呢?

答:遠航事件發生後,國人都很悲慟,我的心情也是沉重無比。善後工作千頭萬緒,還要藉這個痛苦的教訓,設法「亡羊補牢」一番,以免將來又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所以我真是有做不完的事,那有時間去想如何為自己辯解?還不如多花點時間在工作上吧。

問:這樣的想法固然也有道理,但是,時代不一樣了,如今是個講求傳播與溝通的時代,悶不吭聲,不給別人瞭解您的機會,恐怕也不適當吧?

答:你們年輕人、尤其是學新聞的,想法當然是跟我不一樣,可是,這種處事的方法,也不是可以強求的。我不善言辭,只要問心無愧,我以為還是藏藏拙比較好。

問:可是,您最近被報章雜誌批評、謾罵得這麼厲害,難道不會很忿怒、很沮喪嗎?

答:心裡難過、情緒低落是免不了的,但事情既然發生了,我職責攸關,只有面對現實,盡心盡力去處理;同時要設法使以後不要再發生類似的慘劇。日日夜夜面對工作、思索問題,委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頹喪。

問:您以為外界批評得究竟有沒有道理?

答:道理當然是會有的,但也有些確實離題太遠,簡直令人啼笑皆非,真是想辯解也無從辯解起,只有埋頭苦幹,力求改進,但求心安了。

問:至於那些有道理的論點,您又作何反應呢?

答: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沒道理的批評,當然無法接受;有道理的,就要虛心檢討,能改的要改,能辦的要去辦。對於這類善意的批評,我是衷心感激的。

問:這種想法很有道理,唉,真可惜,您一直沒有機會讓外界瞭解這些。

答:這沒有什麼,我們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思想就是這樣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林金生夫婦在客廳中合影。林夫人是位典型的賢妻良母,雖出自名門,結婚後相夫教子,一切親自操持,使丈夫全無後顧之憂。(李影)

遠航事件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問:遠航事件實在空前的慘重,而且發生得太離奇了,至今謠言紛紛,為什麼查不出原因來呢?

答:談起這個問題,真是痛心,但是,所有已知的結果都公佈了,我已沒有什麼可補充說明的。不瞞各位說,我和大家一樣深感困惑,苦思焦慮了這麼久,借重了那麼多國內外的專家,開了無數次的討論會,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團謎。失事原因的鑑定,一切得靠證據,但我們卻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來支持任何一項推論。修護不周、機件故障、金屬疲勞、甚至人為破壞,都有可能,但都無法下定論。

問:這項調查工作是否因觸礁而告一段落了?還是仍繼續在挖掘探討中?

答:當然是還沒有結案。我們仍然盡全力,希望能弄個水落石出,給大家一個交代。

問:聽說外國的航空界都笑我們居然公開了黑盒子的錄音,這是有違一般處理原則的;聽說飛行人員也都提出抗議,以為這樣做有侵害隱私權之嫌?

答:我承認公開播放黑盒子的錄音,是不很恰當的,可是,當時的情況,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情況混亂、群情激忿得不容我們另作選擇。當時大家把收聽黑盒子的錄音,視作唯一開啟一切的鑰匙,我們能不把這鑰匙譯出來嗎?那裡知道居然一點線索都找不到,甚至連人瀕臨大災禍前的呼救或驚叫聲都沒有,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

問:當時也難怪群情激忿,事後的應變、善後處理、以及鑑定工作實在做得太差了。

答:這方面我也不否認,我們國內的空難鑑定專家不多,他們的經驗也不足,設備和儀器也不夠現代化,但這也是因為我們航空事業發展的歷史尚短、規模也不如歐美國家大的緣故。這次事件發生後,我們痛定思痛,都感覺今後再也不可忌諱談災變之事,凡事要居安思危,平時也要作災難發生的準備。我們已成立了「民航現行制度檢討委員會」,延聘國內外專家,分成四個小組,就現行民航制度、法令規章、航空器維護檢修作業,以及我國各航空公司的管理制度……,作客觀而徹底的檢討。此外,我亦責成民航局儘速訂定對民航事業的輔導辦法,平時要加強管理,一點不可馬虎;還要設法貸款給航空公司增添設備,做好定期維護檢修工作。至於民航局方面,也要增添儀器設備,延攬人才,好好執行對民航事業的輔導與監督。總而言之,即使是亡羊補牢,也一定要補好,要把這次慘痛的教訓,化作今後成長、求進步的力量。

林金生夫婦在庭院合影,身後的蘭花是林夫人悉心培植的。(李影)

痛定思痛,力謀改善是當務之急

問:民航事業辦成這樣,實在令人擔心,將來誰還敢坐國人開的飛機呢?

答:這樣想就錯了,我們不要以偏概全。華航的安全維護工作就做得很實在,的的確確定期、認真地在做。

問:但是華航的經營也為人所詬病啊?

答:那大半是在服務方面,我已一再要求他們改進了。華航駕駛員都來自空軍,技術是第一流的,安全性沒有問題,我有十足的信心。由這些事的發生,我有一個感慨,就是需要大資本與高度安全的交通事業,恐怕還是以公營為宜,比較安全。公營交通事業不以營利為目的,乘客的安全比較有保障。

問:遠航事件發生後,聽說您第二天就遞辭呈了,但當記者向您求證時,您為什麼說「現在不是談辭職問題的時候,等把事情處理過了再說」?

答:我說的確實是當時的想法。發生了那麼嚴重的空難事件,我身為交通部長,當然難辭其咎,所以一定要立刻提辭呈。但是提了之後,長官要我先集中全力去處理善後,我自己也以為善後工作是當務之急,一定要全力做好,所以,我就那樣對記者們說。同時,我也應該負起責任來,不能諉為長官慰留了啊。

問:如果在您提了辭呈之後,長官批准了,那時您怎麼辦?

答:很簡單,立刻走路!不論是立刻批准,或是事情告一段落才准,我都會這樣做。

問:可是……

答:可是怎麼我目前還待在這個位子上,對不對?你們不要以為我眷戀這個位置,以為我愛過「官癮」,其實我從政三十幾年,隨時都作退隱的打算。而且一旦離開政界,我立刻能快快樂樂地過平民生活,布衣,素食,搭巴士,逛市場,我一定能適應得很好。但是,我也不否認,我一向很熱愛自己的工作,從來都是很認真、很勤勉地想把份內的事做好。

問:或許並不止於此,或許因為您心中認為空難事件的發生,您並不需負直接責任,而事發後,您該做的事都盡力去做了,因此即覺得心安理得……

答:對,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能說是「心安理得」,擘劃和督導不周,我仍承認難辭其咎。不過,話說回來,事實上是有許多情況,是我力量所及不到的,但是我不能以此為藉口。我在趕赴現場的飛機上,就告訴民航局毛局長和遠航的總經理,「不管空難的原因為何,我們都應面對現實,積極主動的負起責任來,把善後事宜處理好,不然的話,我們終生都會良心不安的。」但是,遠航是私人公司,她的行事方法,不可能全在我的控制之下。

一向講求嚴以律己的林金生,以他祖父的遺墨「公爾忘私」為座右銘。這塊匾額一直掛在他家客廳的牆壁上。(李影)

看重無私的胸懷與獨立的思想

問:談到這裡,我們可以感受到您有自己一套見解,做為待人處事的原則,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們,這一套思想觀念,是怎麼樣建立起來的?

答:我想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一套的中心思想和價值判斷,這也就是每個人不同的人生哲學。我以為,一個人如果讀了很多書,做了很多事,結果還是懵懵懂懂,人云亦云,不是很可憐嗎?人生在學習和工作的過程中,都要養成思考的習慣,在吸收了知識和汲取了工作經驗之後,要能據以理出屬於自己的一套思想體系,然後能懂得如何分辨事情的是非與高下,這樣才可取啊。我覺得一個人的學問和能力固然重要,但大公無私的氣度、獨立的思想和良好的判斷力,是我最看重的。而我之所以有目前這一套思想觀念,應該跟我的家庭背景和學習歷程有關。

問:您可不可以簡單談談這些?

答:我出生於一個世家,家埵鹵、有地,不過不明白為什麼,有很多人以為我出身「貧困」?祖父是晚清秀才,曾創設嘉義銀行(第一銀行的前身),並擔任董事長。父親是醫生。他們的詩、文、字都好,因此可謂是「詩書傳家」。我在台灣讀完台北高等學校之後,到東京去讀大學。由於我是長子,父親希望我學醫,以繼承衣缽,但我沒有興趣。我當時最喜歡歷史,但不能讀歷史,因為沒有學醫已經是違●父意了,只有折衷一下,去讀法律。

問:但是我們又看到報導,您在留學回來後,卻種了幾年田?

答:事情是這樣的,當年我大學畢業後沒多久,父親過世了,我趕回來奔喪。父親去世後,我是長子,下面有十個弟弟妹妹要撫養,我勢必得留在家媥嵹_「一家之主」的重擔。那時我弄不清家裡有多少田地,花了好多時間,才根據戶稅資料,按圖索驥,知道我家的田有多少?地點在那裡?但是當年日人統治台灣,糧食管制嚴格,農民的生產所得,除自用外,一律得繳出,加上盟軍飛機連日轟炸,他們自然缺乏耕種的興趣。於是我家的佃農紛紛把田還給了我,然而,田若不種,水租、田租還是得照付,不得已,我只好自己來種,一種就種了三年。

問:讀書人種田,一定很難適應,恐怕事倍而功半吧?

答:那倒也不會。我這個人就是這種個性,不論是什麼事,要嘛不做,要做,就一定要把它做好,種田也是一樣。那三年當中,我成天戴著斗笠、打赤腳、短打裝扮,除非進城辦事,從不穿長褲、襯衫。但世間事也就是這樣,只要你有心去做,也就沒有做不成的。所以不是我吹牛,我田種得滿好,足夠我們一大家子的需用。如今回顧起來,不免有些感慨。所幸自我以次的十個弟妹,都能努力求上進,計有七個博士、一個碩士,都已成家立業,各有所成,家庭美滿。我這身為長兄的,可謂無忝所生、俯仰無愧了。

從政卅多年,凡事努力去做

問:後來是什麼情況下開始從政的呢?

答:當年東京帝大的畢業生是十分神氣的,而我卻回到鄉下種田,家人、親友和鄰居都替我抱屈。後來抗戰勝利了,台灣回歸祖國懷抱,我的伯父接收嘉南水利會,並出任副會長,會長則是由大台南縣的縣長兼的,伯父把我推薦給他,他們一同勸我好幾次:「你既是學法的,又是東京帝大畢業的,地方上這樣的人才不多,應該出來從政,為地方桑梓做點事。」於是我在民國卅六年被派任東石區區長,開始步入政界服務。

問:這一做,就是卅多年,家中的田地後來怎麼辦了?

答:後來政府實施「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我在當時因為已任公職,田地出租,就全部由政府收購分配給佃農了。

問:從政卅幾年來,我們知道您由基層逐步高升,能有這樣的資歷,想來必有值得稱道的政績,我們以近一點的來說,您從事黨政工作,有沒有什麼特別滿意的工作成果?

答:實在不敢說有什麼滿意的成果。你們也知道,內政部的工作較為靜態一點,我只是把該做的事做好,譬如民國六十一與六十四年二次中央民意代表選舉,總算順順利利地辦完。在民主學步的過程裡,選舉活動很重要,也很不好辦,萬一出了問題,對國家、社會難免產生不良的影響,所以我與同事一起很兢兢業業地在做。此外,我推動了職業訓練工作,譬如台中職業訓練中心的設立,設備和規模是遠東第一流的;在泰山的職訓中心,特別為殘障同胞設立職訓場所,無論生活和學習、實習的設備,都針對他們的需要準備,希望能幫助他們自力更生。不敢自詡有什麼成果,凡事努力去做就是了。

至於黨務工作方面,差堪告慰的,是民國五十八年出任國民黨台北市黨部主任委員後,接連辦理了台北市改制後的第一屆市議員選舉,及中央民意代表增補選,結果所有黨提名的候選人全部當選。黨內同志的團結合作,精誠無間,給我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

問:交通部的職掌,所管理的都是很專業性的業務,您在接交通部長時,會不會覺得很惶恐?

答:剛才我說過,我相信「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所以我雖有一點惶恐,但還是相信,只要肯用心、努力,應該不會有解決不了的難題。根據過去長久的行政經驗,我感覺做為一個行政首長,領導的能力、胸襟的開闊與判斷的智慧最為重要,有關專業性的問題,可以藉——讀書進修、外出考察、請教專家——來補足。我們交通部是很尊重專家的,例如我們有個運輸計畫委員會,裡面有十幾位博士、碩士,他們的意見,我們是很重視的。

多方下工夫,設法使自己成為通才

問:可是,如果交通部長由專家來擔任,會不會更事半功倍一點?

答:這個很難說,專才有專才的好處,通才也有通才的優點。專才通常會太執著於自己所學的領域,而不太善於綜理、協調全局。我想政務官可能還是「通才」要好一點,因為政務官的工作是管理和領導上的問題,而不是技術上的問題。

問:您是學法的,交通事業卻是些有關機械、工程方面的學問,您又是如何使得自己成為一個「通才」呢?

答:我絕對不敢說自己是個「通才」,但我努力使自己進入情況,不致隔閡或落伍。至於需要下的工夫,我想「勤學好問」最重要。談到勤學,就是每天都要抽空閱讀書報雜誌,使自己能跟得上時代;然後要讀有關專業知識的報導和專文,要知道比我們進步的國家,相關的事業發展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了?其次是「好問」,除了我剛才說過的,要尊重專家、常向他們請教、並借重他們的所學之外,有機會到國外參觀時,也要不斷向當地人士請教,作為我們發展的借鏡。

問:閱讀專業方面的書刊和報導,恐怕不是件簡單的事,理論方面的書多是原文的,對外行人而言,可能太深;而一般報導,可能又太淺了?

答:我們可以由淺漸深,循序漸進,但只要肯用心去學、去挖掘問題、去請教別人,很快就可以進入情況的。有一點我很佔便宜,那就是我能讀英文、日文和德文的書報雜誌,比較容易吸收到最新的觀念,這樣對政策性問題的瞭解,總有不少裨助吧。

問:您可以閱讀三種外國語文的書刊?

答:是的。其實這根本不稀奇,當年我讀書時,在高等學校或大學,對語文都非常重視,佔課程的一半以上。不過,目前英文、日文我是能看、能說,德文僅止於能看而已。

問:不瞞您說,從您外表上來看,您確實是比較「鄉土」一點,您之所以有目前這種形象,是有意塑造的?還是自然形成的?

答:無所謂刻意塑造啦!大約過去種了幾年田,整天與泥土、莊稼為伍,沾染了不少鄉土氣息。而且我是學法的,學法的人似乎都比較刻板一點。

問:大家都說您脾氣很好,待人寬厚,您對屬下會不會太包容了,以致不夠威嚴?

答:夠不夠威嚴,我是不知道,但我一直是很實事求是的。對公事我要求相當嚴格,交待下去的事,我盯得很緊,要他們辦得快,而且要辦得好。至於「威嚴」,應該不是「擺架子」,而是結合無私的人格、豐富的學識、紮實的經驗等條件,自然而然使得同仁能尊重你,這才是最重要的,是不?

問:交通部的附屬單位太多,像電信局、郵政局,各有不知多少支局,恐怕盯不勝盯,要怎樣管理才好呢?

答:這當然得提綱挈領地管理,把大原則把握住即可。其他例行事務要尊重單位主管,責成他們自己好好管理。

擇善固執,堅持到底

問:聽說最近郵資醞釀調整提高,您卻堅持不准?

答:是啊,這件事我很堅持。我對郵電單位的主管人員說,你們管理事業單位,好比代同胞做一個「管家」,畢竟與私人公司不同。近年來,郵電兩局大樓一棟棟地建起來,辦公室設備相當好,員工的待遇也比公教人員為高,所以郵電資費要想漲價時,應先力求節約以為因應,到最後不得不漲價時,再做考慮。

問:由這件事看來,您心中判斷為有理的事,就一定會堅持到底,去年取締野雞車事件,亦是一例,對不對?

答:是的,在交通部長任內,其實我們也做了不少事,例如十項建設中,我們完成了高速公路、中正國際機場,還有偏遠地區電話的裝置、海底電纜的鋪設、氣象衛星的作業等,不過,那些事是有錢、有人就可以做成的,而野雞車事件,所牽涉的問題至為龐雜,對我而言,確是個很大的挑戰。

當時公營運輸事業的發展,不敷實際的需要是事實,所以違規營業的遊覽車才會興起。情勢發展得極快,大家見有利可圖,紛紛購進大型遊覽車,有的先生當司機,太太當車掌,就上高速公路跑起來了。車輛隨意停放,車速不符規定,經常把旅客在半路放鴿子,又經常為搶客人而鬧事,乘客的生命安全太沒有保障,整個交通秩序也亂了,實在可怕!所以我堅持取締,而且要嚴格執行。

問:但是輿論多半反對,您也挨了那麼多罵……

答:我以為那種違規營業的情況,實在是國家之恥,我身為交通部長,非出面管不可。我也不是冒冒失失地管,曾根據省交通處所提的方案一再討論、研究,事先也花了不少協調的工夫,對於善後處理也曾預作安排。但後來決定要做了,就下定決心執行到底。為此罵我的人很多,我還接到不少恐嚇信呢,我不予理會。我做這件事全憑良心,而且我聽說那些罵得最兇的人,多半也在經營此類遊覽車,他們的立場已有偏頗。

原則要把握,方法也要講求

問:現在大家也相信您的大前提是對的,但處理的方法是否還值得斟酌?

答:這個問題實在太複雜,有的業者有幾十部車,有的十幾人合夥投資一部,車輛的形式各異、新舊不同,實在不好處理。如果全部收購,一時籌不出那麼大的經費,在情理兼顧之下,只有採取租賃方式。我曾經召集業者開過三次座談會,耐心地聽他們的意見,也苦口婆心告訴他們政府的苦衷。我相信我們都已盡力取得彼此的諒解,並能考慮對方的立場。但是問題多不在老闆,而在司機,租給台汽公司統一管理營運之後,部分司機揩油的機會少了,所以怨聲載道。

問:就因為司機們不滿,代中興號常把乘客放鴿子?

答:過渡時期總是最困難的,慢慢就會好。這些管理上的問題,我們也一直在謀求改善之道,想要進一步變成「租斷」,連司機也聘為公路局的職員,直接管理,情況一定可以好得多。現在火車站前、館前路一帶的秩序好多了,不會因為爭著攬客而打架鬧事了,乘客的安全也有了保障。做這件事雖然很吃力,還挨了那麼多罵,我仍十分安慰。

問:野雞車問題是告一段落了,但我們交通的擁擠和混亂,仍是個大問題,這一點交通部有沒有解決之道?

答:這個問題實在也不簡單,造成目前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譬如:都市發展太快,人、車增加太多,超過了既有交通建設的負荷;大眾缺乏守法精神,不肯遵守交通秩序,經常人、車爭道;交通號誌不符實際的需要;部分交通警察執法不力;摩托車數量太多,……但我個人認為,還是守法最重要,如果所有的人、車都守規矩,交通秩序一定可以改善很多。但是因為行政體系的問題,某些事情也不是我能直接管轄、指揮的。你們剛才不是說也要做個交通問題的報導嗎?我希望你們多方採訪,不僅指出時病,探討其因果關係,並試著請專家、學者和有關單位提出改進的建議,交通部能做的,一定會儘量配合。

我在交通部長任內,極注意交通安全問題,事實上近年來也有顯著的進步。據統計,儘管國內的機動車輛每年均呈大幅度的成長(16%以上),但因車禍而死亡的人數卻呈遞減趨勢,民國六十八年為四、○四八人,六十九年則為四、○三九人,今年至十月底為止,為三、一七四人,已比去年同期的三、二八九人,減少了一一五人。所謂人命無價,這項工作多年來我一直很重視,如今可說有了些績效,我個人相當地安慰。

個性恬淡樸實

問:說來說去,您也不能怪外界對您有誤解,像這些事,您不出來說,說得透徹,外人又怎能瞭解呢?外界對您有誤解,可能使得民眾對政府官員、政府機關的信心都打折扣,這種「連鎖反應」,是不能不注意的!

答:對於單位的事,我可以出來請傳播界幫忙;但關於我個人的事,我就十分「保守」了。舉例來說,鐵路電氣化施工時,火車常常誤點,大家罵得要死。有一次我到台中看山線七號隧道施工的情形。他們都是利用半夜十二點到清晨五點施工,這段時間火車停開。我一進山洞,感覺就像進入戰場一樣,他們用大鐵球打破水泥地盤、運走,然後馬上灌進混凝土。這樣辛苦的一面施工、一面火車照開,如果讓大家了解實情,一定可以得到同情和諒解。我就立刻要他們請三家電視台配合報導。但是碰到有關我個人的事,就不免「保守」起來。你們這種訪問很好,產生一種雙向溝通的作用,我願把此事鄭重列入考慮,今後注意改進。

問:跟您談了那麼久,我們有一個感想,您可別見怪,一言以蔽之,就是「大智若愚」!

答:沒有什麼「大智」啦,但也不像你們原來想的那樣,是不是?

問:我們曾和您的夫人談過,她告訴我們,幾十年來,您一天到晚都是工作,但是,您總得有點休閒活動吧?

答:我沒有什麼嗜好,只有早上一定要出去散散步,大約半小時到一小時,然後順便替太太買點青菜、豆腐、水果什麼的帶回去。晚上回家喜歡看看書,除與工作有關的書外,最喜歡看歷史方面的書,這些年下了不少工夫,等我退休之後,我想寫幾本有關日本近代史與中日百年來交涉史一類的書。

問:您的辦公室,出乎我們意料的簡樸,您是部會首長,辦公室實在應該佈置一下吧?最起碼,換套沙發吧?這套實在太舊了。

答:真是太舊了嗎?怎麼我不覺得?我們中國人不是一向說「官不修衙」嗎?佈置自己的辦公室,實在不大好意思。(這時,林部長的秘書在一旁補充:我們林部長是很節儉的,即使他要離開辦公室出去開會,也一定要我們把燈、冷氣全關掉,以「節約能源」。)

問:您這是以身作則?

答:沒有什麼,我感覺應該這樣做。能省則省嘛。

問:林部長的穿著也很儉樸的……

答:我這是西裝耶,雖然老一點,但是整套的西裝耶!還不夠好嗎?

問:西裝是西裝啦,林部長恐怕不太講究質料和手工?

答:是的,我一向不太講究這些。說到這裡,我想說明一點,我個人並非出身寒微,平常生活用度也不短缺,也並非天性節儉,實在是「事出有因」。那是因為深受我們總統經國先生的影響和感召。經國先生自行政院長任內起,即經常風塵僕僕於全台各地,關懷同胞,訪求民隱,總是一身便衣、輕裝簡從,吃飯時更往往是一個便當或路邊小攤就解決了,實在是勤儉愛民。而他在主持有關預算會議時,亦懇切叮嚀大家力求節約,千萬不可浪費了同胞的血汗錢。這些都使我十分感動,因而反躬自省,期能以之為表率而身體力行。

坦然豁達,出處自如

林部長確是一個質樸的人,令人感覺十分可親,他坦誠地答覆每一個問題,包容我們的「直言無諱」,而且他出人意料地風趣幽默,當我們提出要去他家,替他和林夫人拍照時,他一口答應了,立刻撥電話回去,他對著話筒說:「『老太婆』,有人要來替妳攝相(台語),快去換件漂亮的衣服,跟你新開的蘭花一起拍,說不定人家會採用作封面唷!」大家聽了,笑不可抑。

最後,可以他自己的一段話作為這篇報導的結尾,他說:「英國擔任過二屆首相的鮑溫,在卸任後第二天,就撐著雨傘,在倫敦街上跟大家在一起排隊等巴士,有記者為他照了一張相,登在報紙上,曾引起一陣議論,很多人看後為他感慨,認為他處境淒涼。其實這有什麼?擔任公職的時候,不要有『做官』的心態,要把握機會為國家、為社會多做點事,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你還是你嘛!一旦服務期滿,就心安理得地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自以為與眾不同,就可以出處自如、甘于平淡了………」

訪問時,訪問者與被訪問者皆不知交通部長的職位將有異動,但是,即使在目前我們知道林部長已調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綜觀當時的談話記錄,亦能充分感覺出他的平實與豁達。因此這一篇報導似並未不合時宜,我們仍以原樣刊出,作為林部長離職前的一個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