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象徵「祖先」的陶壺在年輕的撒古流(許坤信)手中一個個誕生時,排灣族的長老不禁喟嘆。「這孩子,莫非具有神力,否則如何能重新製作出祖先失傳的陶壺!」
到屏東縣山地門的下午,原以為這位雕刻、製壺的排灣族藝人,應該是埋首在泥土、火窯中創作。一個下午過去了,卻頗「失望」地發現,他只是和四、五個年輕族人,也是他的學生,在蓋房子。

撒古流學生習作的排灣族崇拜對象之一——太陽。
一個生活者
暮色悄至,神聖的大武山逐漸蒼茫而不見,撒古流三兩下就在前庭用板頁岩造出一個堅牢的火炕,用半張報紙燃起手臂粗的大木塊,順便把涼了的壺水擺在一旁溫熱。不消十分鐘,我們就環著火堆,喝著熱茶,開始談話。
「我們山地的雕刻家或是製刀、製壺的工藝家,絕不只是一個工藝家,而是一個生活者」,撒古流解釋。一位傳統排灣藝匠(藝匠在排灣族中,是一種受尊崇及世襲的身分)不是一般人想像,每天馬不停蹄地創作;他必須是獵人,上山狩獵、到河堨斑翩F是農夫,在田堹悝@;可能一星期只有一天或幾小時用在雕刻而已。
所以,我們不僅看到了,更體會了一位排灣族藝人創作的過程——蓋房子。
晚上,下起牛毛般密雨,撒古流帶我們趕了近一個小時車程到大社村,那是他生長的地方。晚上有族人舉行婚禮。穿著傳統服飾、盛裝的少年少女在教堂、洋房、石板屋夾陳的街道走過,響起一陣陣細碎的鈴鐺聲,交織出這部落所領受的不同文化。

壺口有太陽紋、壺身百步蛇的公壺。(撒古流作)(卜華志)
講上一千零一夜
禮堂上,雖是簡單重覆的舞步,在男女互相合唱示意中,流行歌曲、校園民歌都唱出了濃濃的山地節奏,腳步熱情的不知疲憊。
撒古流一旁解說服飾上寓意:那個繡有蝴蝶的,是代表善跑,他曾得過區運金牌;那個綴有動物的,說明他是個獵王,曾經獵過五頭以上山豬;女孩頭戴百合,表示她們一家女子都是堅貞好名聲……。
經由他的解釋,山地文化,即使只是一個圖案,都顯得如此生動且鮮活,令人不禁訝異於他對自己文化的了解。而剛才前往禮堂的路上,他也翻開筆記中的兩個臉譜,說著來自東方、代表太陽,也是生命源頭的勇士撒瑪古勒樂,如何解救美麗的撒摩凱;天又為什麼會打雷的故事。「祖先的寶藏太多了,如果你要聽故事,得準備一千零一夜才行」,撒古流笑著表示。

一隻隻失傳的陶壺,在年輕的撒古流手中復活,令長老驚喜不已。(卜華志)
我的族人呢?
這一千零一夜,原本他也不懂的。由於祖父、父親是製刀藝人,從小他就會做些湯匙、連杯等木雕工藝品。早在民國七十二年後三、四年間,他在台中、台北、高雄都有過個展或參加聯展。幾次展覽下來,他發覺有不少漢族人有心研究山地文化,「在會場上,我卻看不到自己族人」,撒古流失望的發現。
他自問,難道祖先的東西,只是用來賺錢、增加自己的知名度而已嗎?於是收拾行裝,決定將來要展出,先在部落展;想要別人了解排灣文化,先要讓族人了解自己。
從此他開始在大社及鄰近部落展覽、演講,教導年青人雕刻,並到各部落尋找「發音人」——供他請教、學習的長者——試圖將民國五十年左右在全台灣推行「新生活運動」時,因地方執行偏差,而焚燒木雕、搗毀琉璃珠的文化空缺,再接續起來。
回溯族人文化的過程中,他尤其發現,排灣族三寶:祖先的陶壺、男人的獵刀、女人的琉璃珠中,最是象徵家族身分地位的壺,在平地商人搜刮殆盡後,竟連製法也沒留下來。

相傳排灣族頭目自壺中誕生,而平民則是百步蛇和人的後裔。(卜華志)
壺和陽光的子民
相傳排灣族的頭目,是由陶壺及陽光繁衍而來,因此頭目家族間的婚禮上,必有陶壺為信物;新娘到新郎家也必須觸摸,表示被認可為家族一分子。陶壺有頭、頸、身,搬動時必須把壺綴上琉璃珠打扮一番,搬動者須以雙手捧取,以示尊重。
而壺有百步蛇紋的是公壺,浮雕式卷曲、彎曲、陰刻都有不同身分;而有母親般乳釘的為母壺;蛇和母釘並陳叫陰陽壺,是陶壺中最最尊貴者,非得大頭目才可擁有。
在古壺隨著排灣文化式微而漸消失的今天,藉著一個年青族人的手再次還原,撒古流從事的已不是藝術創作,而是文化的再生。
現在,階級制度在排灣社會已不明顯,但可喜的是,族人仍願意在結婚、新居落成時,向撒古流買只陶壺,表示族人在現代化生活中,仍有不少認同傳統的價值觀。

撒古流創作掛飾:以排灣族陶壺為中心,四周附記其它八族採集的圖案。圖下方為布農族有名的記事「畫曆」。(卜華志)
誰是小陶壺?
「生活不可避免要改變,我也希望我的族人,在生活上可享受物質文明,有高級音響、電視。但越是不可避免改變,越要有東西去記錄、傳播傳統的美好精神。在發音人都消失之後,還可以用手觸摸到我們的文化。」撒古流說著對自己工作的期許,也說明為什麼他的孩子要叫「累勒丹」(小陶壺)。
「留一個陶壺在家,就是開啟祖先寶藏的一把鑰匙,幾代人死去,一個孩子可能由陶壺問起這個家族的過去。就如幾代以後,一個孩子將會問他的爸爸,為什麼我們家不是頭目,卻有一個祖先叫小陶壺?他們便會追溯出在陶壺已消失的年代,是一位叫撒古流的祖先,將陶壺又復原了,因此當時的族人,允許了他以『陶壺』來命名他的孩子,也是我們的祖先……。」

獸骨排滿屋的老獵人,是撒古流探問文化的「發音人」之一。(卜華志)
長老點點頭
婚禮到了晚上十二點左右,老人們齊聚新人家中,一首接一首詠唱古調,述說著祖先何來,頭目的英勇事跡,也讚歎新娘的美麗,及家人的不捨,這樣的唱頌要到天明才罷。另一個房間,自舞會退下的年青人,用吉他伴唱著瑪蘭姑娘、大約在冬季。撒古流則一旁飛快的抄記著老人們的歌唱,一邊為我們解釋著歌詞的意義。
長老偶爾會進來,訓斥不努力唱歌或打瞌睡的老人,也會適時向撒古流投以鼓勵的點頭,旁邊的老人則不時的看看撒古流記下了什麼。
這時穿著貴族才可配有老鷹羽毛和太陽花冠的撒古流,是一位真正的貴族,在今天。
〔圖片說明〕
P.100
到都市和平地對話之後,撒古流決定先和族人對話。藉由陶壺製作來使孩子們認識排灣族的故事。(張良綱攝)
P.100
撒古流學生習作的排灣族崇拜對象之一——太陽。
P.100
壺口有太陽紋、壺身百步蛇的公壺。(撒古流作)
P.101
一隻隻失傳的陶壺,在年輕的撒古流手中復活,令長老驚喜不已。
P.102
相傳排灣族頭目自壺中誕生,而平民則是百步蛇和人的後裔。
P.102
撒古流創作掛飾:以排灣族陶壺為中心,四周附記其它八族採集的圖案。圖下方為布農族有名的記事「畫曆」。
P.103
獸骨排滿屋的老獵人,是撒古流探問文化的「發音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