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船——我們的社會
依稀記得今年八月的台灣,仍是一往炙人的燠熱,「汪洋中的一條船」上映,恰似一陣清涼的時雨盪滌人心與大地,雖然它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性電影,沈重淒壯,但是人們為之悲憫後,會另生一番舒解。
這部電影述說一個真正好不容易站起來的人,最後又不得不倒下——死去,死於肝癌的先天性下肢殘疾的青年——鄭豐喜奮鬥的一生。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真實的故事,在整個架構上,電影的悲劇性十分強烈,清晰而完整。李行的風格一向見長於拍製此類濃烈悲劇感、戲劇性的電影。
不出所料,電影從上演到下片,長達一個月的映期中,「汪」片簡直轟動了全台,無論看過或沒看過原著鄭豐喜的自傳故事的觀眾,都情不自禁的談著在電影中所感所動的一切。當然,本片也重創了近三十年來中國電影票房上的新紀錄——售票數僅次於十四年前轟動一時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實在是一部使人不得不落淚的電影。鄭豐喜生來就有一雙萎縮扭曲的怪腳,祖父憐惜他說:「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生了他一定要把他養大!」之後,他便慢慢爬著長大,爬過雨天的泥濘、夏日的熱沙、嗅著田野上的糞息……。觀眾含著淚水,看小豐喜磨掌擦膝地,爬向一場生命永無休止的自拔與更新的歷程。經過一番血淚的奮鬥,我們更震撼於大豐喜終於使自己用那雙怪腳挺挺實實地站了起來,他踏出了生命正常的步伐,念大學、戀愛、工作、結婚、生子,並且還有餘力去關懷別人——要為自己家鄉的村人蓋一間圖書館,因為他相信知識是最大的提昇力量。而最後他雖「死」猶榮。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被打敗」,李行在海明威的話中,抓住了他這位英雄主角的整體形象以及生命掙扎的主題,每當觸及此類主題時,李行無不全力以赴。
在籌備及拍攝一年多的日子裡,李行又重新負荷拍攝「秋決」時的種種艱苦,也許更有過之:拍颱風來襲時小豐喜所孤守的鴨寮,那正是冬季最冷的十二月,氣溫只有攝氏八、九度,工作人員泡在水娷\弄電風扇、下人工雨、拉動樹木房屋門窗、推動流水沖激器物……,有時一天只能拍好一個鏡頭,足足折騰了十二天。終於我們在銀幕上看到一場淒壯的景象——狂風咻咻掀掉寮頂的茅草,大雨如注,四周汪洋一片,小豐喜攀上浮木,驚恐地望著三年的辛勞被風雨吹打成支離破碎。而後來,奇蹟出現了:五哥及阿爸駕著一葉扁舟而來……。這是一場點題的戲,重要而扣人心弦。
此外,電影的時代背景為配合鄭豐喜的成長過程,是從卅年前的台灣農村開始回溯,因之,觀眾們彷彿或多或少也看到了自己過往所奮鬥堅持的歲月的縮影,而不覺憶起在這片土地上所植下的辛勞,留下的腳跡,如今終能告慰報償已得,亦因此不禁熱淚盈眶。這是此片社會性寫實的一面,所以能強有力地吸引住觀眾。
電影中更展現著社會溫暖的一面:戴博文校長鼓勵幫助鄭豐喜進大學,徐錦章大夫給他裝義肢,祖父的憐愛,賣藝老人教他讀三字經,帶他見識一個更廣大的世界,及至他的夫人吳繼釗,那樣甘冒家人的反對和他人的恥笑忠誠地愛他…,沒有這些幫助和愛,他是無法「站」起來的。正如他對繼釗說的:有了你,我這條破船更有希望!
從鄭豐喜個人的殘缺到他心志上的勝利,從他個人的突破到社會無條件給予他的關愛,使人感到我們整個社會也正是一條船,只有共濟風浪,才能瞻望在汪洋中挺進的航程。電影的重旨和藝術性也就是落實於此的。
許多年輕的觀眾在看過本片之後,紅著眼圈,帶著出自肺腑的感動,吶喊出:連鄭豐喜那樣的殘疾都「站」了起來,能有為人服務的胸襟,我們豈能有什麼辦不到的?
看了鄭豐喜的故事,看到李行用電影語言細膩真實地描述,會使人覺得我們都沒有灰心的權利,沒有彷徨的時間,更不該有悠遊的逸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