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的過年經

提及過年，今年54歲的淑真（化名），有著一肚子的苦澀回憶。

三十幾年前，年僅24歲的她嫁入北部某偏鄉的大家族。丈夫在家中排行「三男」，但因是家族裡最早結婚的兒子，婚後淑真就順理成章承擔起「長媳」的工作。

彼時的村落，尚未有工廠介入開發，山土凹深處盡是綠油油的農田，淑真的公婆也像左鄰右舍一般終日忙碌於農事，遇到過年，舉凡打掃、佈置、採買、準備年菜及拜拜祭品，全落在身為新媳婦的淑真身上。

每逢過年前的一個月，當時在公家機關任職的淑真就開始緊張，只要一放假，她一定會起早從台北趕搭火車回鄉，先打掃數十人同住的傳統三合院、手洗無數條床單、被單，再接著用麵粉水一一漿過、晾乾，以便應付過年時回家的親友使用。

年節背後扣連著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舉凡過年祭祖、年夜飯開桌等儀式，主祭者皆為男性，婆婆媽媽等「服務者」僅能隱身背後，也令許多婦女不平。圖為金門蔡氏宗祠的祭祀場景。

除夕前幾天，她得提前請假回婆家，由於婆婆僅願負責「炊粿」工作，其他買菜、做菜重責全由她一肩挑起。

由於婆家鄰近漁港，除了一般本省家庭必備的白斬雞、蒸魚、滷肉、滷豬腳、長年菜外，圍爐桌上當然也少不了新鮮海產。出嫁前不曾進出廚房的淑真，婚後在「不得不然」的壓力催逼下，靠著詢問長輩及食譜而學會一手好菜。不管是海鮮拼盤、活魚三吃、明蝦沙拉等餐廳「手路菜」，全都難不倒她，而隨著家族成員的陸續成家，過年回家團聚的親友愈來愈多，年菜也由1桌擴充至3桌。

「或許是因為從年輕就做慣了，還能調適這樣的壓力，」淑真回憶，有幾年她因生病開刀，由二嫂接手過年家務及年菜工作，沒想到二嫂竟因此引發憂鬱症，「後來只要我不在，所有親戚都寧可花錢到外面訂桌！」

除了家務壓力外，令淑真最不平的則是結婚第二年時，尚未出嫁的大姑，竟以「同事要來家中聚餐」為由，要求她得在初二留守婆家煮飯。為了怕淑真偷偷跑回娘家，大姑還把她剛出生不久的長子抱去藏起來。

既生氣又委曲的淑真，本來想與大姑據理力爭，但後來又擔心這樣一來整個家族過年的喜慶氣氛就被破壞了，只好隱忍下來。

淑真說，或許思考獨立的現代婦女對她的做法不以為然，然而「家和萬事興」的忍讓，也不是全然沒有回報，三十幾年過去了，她的付出婆家都看在眼裡，得到的是丈夫也不遺餘力地照顧她娘家，像前幾年她父親往生前，夫婿陪她一同在醫院留守，輪值看護與處理瑣碎後事從無怨言。

婆婆更多次稱讚她手藝精湛，是最令人放心的媳婦。因此今年她還是會一如過往，返回婆家打掃及準備年菜，只是心態和年輕時的憤憤不平已完全不同。

淑真說，其實婆婆也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所以她能體諒老人家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她，只是她苦過來就算了，日後絕不會要求自己的媳婦承受同樣的壓力。「我的公公已經往生，婆婆早先也因癌症開刀，必須休養，能陪伴老人家的時間其實不多了，既然她覺得過年有我才安心，我就儘量回去吧！」

年節壓力，不只會出現在像淑真這樣50歲以上的傳統媳婦上，對於今日眾多中、青世代的已婚婦女來說，「如何過個好年」仍是個必須與家人不斷磨合的棘手難題。

過年前一個月國內人氣最高的BBS站「批踢踢實業坊」，婚姻版上的重頭戲正是「過年」，從該怎麼說服婆婆、媽媽改買外帶年菜；回到婆家若被眾親友逼問何時生孩子該怎麼辦？婆家、娘家的紅包到底該各包各的，還是合包？年假該怎麼分配給婆家、娘家才算公平？以及如何讓老公與婆家答應她除夕夜回娘家吃年夜飯的「撇步」等林林總總的「疑難雜症」……。

這些議題確實讓已婚婦女困擾。從事教職、婆家位於屏東傳統客家庄的謝小姐就表示，結婚13年來，只要每逢寒假，一定會想盡辦法把輔導課排滿，否則就會被婆婆急急call回老家打掃。而年菜雖然都由婆婆一手包辦，但不管是中秋、端午、過年或其他的拜拜節慶，準備的菜色永遠是三牲、大魚大肉，因為觀念傳統的老人家認為，這樣對神明才有敬意、才像過節；祭拜完後，牲禮就會滷成一大鍋的「封肉」，再加個炒地瓜葉就算是圍爐年菜。年年不變，讓人想到就倒胃口。

有一年謝小姐嘗試煮道火鍋以求變化，結果被婆婆嫌到臭頭，她認為不照她的傳統規矩過就不像過年。更讓謝小姐不平的是，年夜飯她必須留在婆家守歲，然而已出嫁的大姑，卻因嫁得近，除夕夜就能在婆家、娘家兩邊「跑攤」。

「婆婆的觀念裡有兩套標準，媳婦必須遵守傳統，但女兒卻不必受習俗限制，」她不滿地說。

去年過年，忍耐多年的她，終於向先生提出想回台中娘家吃年夜飯的想法，雖然丈夫勉強同意，但沒想到等他們初二回婆家時，才發現竟然所有兄弟都「比照缺席」，最後除夕夜只剩婆婆一人獨守老家！

「我婆婆很生氣，認為我是破壞家族團圓的始作俑者，因此今年我們又得乖乖回去。我本來又提議『要不要大家一起去外面餐廳吃？』結果我先生只回了一句：『你開什麼玩笑？』」謝小姐無奈地說，她心中最理想的過節方式，就是丈夫與妻子各自返回原生家庭過年，「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不大可能！」

操持家務之外，上有公婆、下有稚子的已婚婦女，在過年時更是「蠟燭三頭燒」，得面面俱到滿足所有人的需求與心情，無怪乎她們只要「一想到過年就心煩」！

即使和婆家相處愉快，過年必然的家族聚會，也可能成為「被戳痛點」的難堪時刻。結婚第7年才順利生下1個可愛女兒的黃小姐回憶，沒有孩子的那幾年，她非常不喜歡過年，雖然自己學歷、工作都比其他妯娌好，但就因為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過年時就明顯比其他房「矮了一截」。不但大姑會要求她必須在年夜飯前，先幫所有姪子姪女張羅吃的；年夜飯後清洗所有碗盤的工作，也全落在她頭上，理由只因「伊沒囝仔，應該最閒！」

不平等的待遇直至她生了女兒後才改善，「從此過年才能和大家平起平坐，」黃小姐說。

種種過年長假累積起來的壓力看似瑣碎，但一旦處理不善，仍可能惡化成婚姻無法挽回的裂縫。婦女新知基金會志工督導陳玫儀即指出，年後往往是一年一度離婚諮詢電話的「高峰期」，話務量可較平日高出1倍。

「夫妻會走向離婚一途，通常不會只因過年時的溝通不良導致大吵一架，而是原本婚姻狀況就有裂縫，但不可諱言，過年的種種禮俗，以及頻繁的家族聚會，都可能進一步激化夫妻原有的矛盾，最後就會演變成壓垮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陳玫儀如此表示。

現代婆媳只要雙方都能以較為柔軟的身段溝通，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婆媳關係還是有機會如「母女」般親密。圖為蔡家村內一起準備尾牙菜餚的一對婆媳。

至於讓多數婦女感到不平的「大年初二回娘家」習俗，由來已久。

民俗作家劉還月指出，過年的相關習俗，早自周朝開始即已逐步形成。傳統漢人社會認為，婦女出嫁後應以夫家為主，因此做媳婦的在除夕、初一都得留守夫家，協助製作年菜、祭拜祖先等事宜，等過了初二之後、夫家工作告一段落，才得以返回娘家「作客」，回娘家時通常還必須攜帶「伴手」或「等路」等禮物，以示自己在夫家過得不錯。

「這是一種確認身份轉換的習俗。」劉還月說，為了讓多數人都能自動自發地遵守制約，傳統習俗也常會創造很多禁忌來代替直接禁止，甚至就會出現「除夕、初一回娘家會把娘家吃窮」等說法，讓已婚婦女不敢輕易地衝撞禁忌。

延襲至今日，初二後才能回娘家的習俗，有沒有改變的空間？高師大性別所副教授蔡麗玲頗不以為然地批評：「這是一種像極『魔咒』般的恐嚇論述！」她分享友人的故事說，友人的夫家是大家族，娘家卻是人丁單薄，友人不忍心讓父母年年孤單吃年夜飯，因此某年除夕就特別取得夫家諒解，打算一起回娘家圍爐團圓。沒想到，就在除夕前幾天，接到娘家媽媽的來電，要求她除夕不要回家過年，理由是鄰居又向母親搬出那套：「出嫁女兒除夕回娘家將帶來厄運，甚至會把娘家吃窮！」的耳語恐嚇。

「時代在改變，傳統習俗的父權論述也應逐步被打破，在獨生子女已愈來愈普遍的現在及未來，『初二才能回娘家』的習俗，實在沒有必要繼續堅持，」蔡麗玲說。

其次，婆媳關係會在過年期間特別對立和緊張，則是因為兩者關係宛如「工頭管工人」的精妙設計。蔡麗玲指出，不管是婆婆或媳婦，其實均為夫家中的外來者，都是屬於相對弱勢的一方。

「但弱勢者往往更會彼此競爭資源，甚至會去極力實現強勢族群的文化與價值，以證明自己的身份是被認同的。」她分析，當媳婦娶進門後，婆婆常會極盡所能的「教導」媳婦必須服膺夫家的規矩與價值，因為她自己也是循同樣的路走過來。

諷刺的是，無論「工頭」和「工人」再怎麼努力，她們都只能成為儀式中的配角。不管是過年時的祭祖、年夜飯的「開桌」，一定都是由男性主導，「服務者」只能隱身背後。

「令人遺憾的是，被傳統壓迫得喘不過氣的婆婆媽媽，多數仍將這樣的不合理視為理所當然，種種對於婦女不友善的習俗，也就一代一代延續下去，最後就成為極難跳脫的壓力循環，」蔡麗玲說。

已婚婦女因循已久的過年緊箍咒，雖然極難突破，但隨著時代變遷與社會氛圍的轉變，隱隱然仍有鬆動的契機。

台灣婦女全國聯合會理事長林理俐就指出，新一代的公婆，大都受過高等教育的薰陶，願意也樂於接受新觀念。「現代婦女已無須預設立場、將自己置入傳統習俗及婆媳關係的框架，只要雙方敞開心胸多溝通，不難找到讓彼此都能接受的解決之道。」

「曉晶」（化名）的經驗就是如此，公公早逝、與婆婆同住的她，結婚頭幾年都是跟著婆婆大掃除、一起準備「夠一個軍營」吃的年菜，常搞到兩人初一就累倒，甚至得掛病號看急診！

約7年前開始，曉晶下定決心要改變，她向婆婆遊說：「媽，你已經累了一年，這樣好了，除夕夜我出錢請你去吃你最愛的日本料理！」甜言蜜語的攻勢果然奏效，從此夫家的年夜飯都改在餐廳解決。

除此之外，她知道婆婆愛熱鬧、喜歡出去玩又捨不得花錢，每逢過年，就幫她精挑細選合格又有保障的旅行團。於是，從大年初一開始，婆婆就會打扮得漂漂亮亮跟著三五好友全台趴趴走，剩下的年假，曉晶當然也就能和老公小孩輕鬆窩回娘家團聚，或自由安排各種出遊行程。

結婚3年多的林小姐，則提供了團聚方式的另類選擇。由於老公是獨生子，過年沒有理由不與公婆團聚，但娘家也僅有2個女兒，她出嫁後就更顯孤單。結婚第二年的除夕前，她就大膽向公婆提出想邀請娘家父母一起來吃年夜飯的建議，沒想到獲得公婆的大力支持。

從此以後，每逢除夕夜，公婆和娘家父母與妹妹，都會聚在林小姐家一起吃年夜飯；等到初二林小姐該回娘家時，公婆也會開開心心地跟她一起回娘家，不必選邊站的林小姐夫妻倆也樂得輕鬆。

雖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但若能以創意、柔軟身段，加上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善意溝通，或許就是現代婦女打破傳統制肘，讓自己也能愉快過好年的最佳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