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島嶼行旅

世界文化遺產的台灣代表──金門

世界文化遺產的台灣代表──金門

文‧楊齡媛

2005 3月

聚落的形成,除了依地理環境、軍事防禦等條件而設置,更象徵家族的興盛與傳統價值的延續。(江柏煒提供)

每當參訪世界著名景點,眼前壯麗的山瀾奇景總令人心曠神怡,但真正觸及心底的感動,卻是當佇倚在古建物、古文明的殘垣遺跡中,與時光洪流裡一段記憶相遇的剎那。縱使時空遙遙相錯,但綿亙在古蹟中不曾褪印的美好片段,依然能透過人類的共同記憶而深烙在訪者的內心。

 

去年下半年,文建會為媒體舉辦了一連串《歷史建築經典之旅》,希望重新喚起國人追本溯源,珍視古蹟的情懷。其中,唯一以人文文化價值設立的國家公園──金門,從人文薈萃到戰地深鎖,再到開放後的活力與徬徨,值得一探。

當飛機還在金門機場的上空時,記者在腦海裡複習著課本中的金門印象:風獅爺、石敢當、地下堡壘、貢糖、菜刀、高梁酒......,心中滿懷期待。據說,金門的山海景觀獨樹一幟,街道特別整潔,而空氣因少了汽車、工廠的廢氣顯得清爽香甜,民風更保有尚未過度觀光開發的純樸,將令遊客耳目清新。

甫出機場,坐上遊覽車,首先觀光了一些代表金門而不能不去的景點:國家公園、中山林、莒光樓、古寧頭......,原以為這趟金門之旅不過是複誦觀光手冊上的導覽路線,沒多久,車子轉進了遊客稀寥的聚落區,眼前出現了一落落完整的合院式建物,古色古香的宗祠和宮廟鑲嵌其中;另一處,幾經砲彈與歲月攻摧的洋樓殘垣,暗藏著金門僑鄉出洋討生活的血淚和心酸;而地表恬靜的地底層裡,還有為躲避中共飛彈襲擊所建成的秘密地下通路網和防空洞,訪客這才驚覺,曾經長久被戰爭塵封的金門,竟然有如此保存完整的史蹟文化寶藏。

也許一般人不知道,被戰火封藏了半世紀的金門,同時並存著閩南、僑鄉、戰地三種文化於一邊陲小島。除了二次大戰期間的短暫佔領外,金門不曾被日本殖民,民情與景觀迥異於台灣本島,而本以為歷經「823炮戰」及長年的「單打雙不打」國共攻防戰,建物必遭破壞殆盡,沒想到國軍長期駐守,反而使這裡的建物受到保護,所有的歷史遺跡仍停格在軍治末期。

金門處處可見鎮守狂風的風獅爺(左,鄭元慶攝)。而傳統建物上華麗的山頭裝飾──書卷、麒麟、彩球、花草、蝙蝠等,都是含意豐富的圖騰。(林文正攝)

時空交疊下的三種文化

許多荒蕪的民宅深院及宗祠裡,仍保有精緻鮮麗的雕磚、壁飾,有幾處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物已由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重建或修復成為主題館,但絕大部分的歷史遺跡,只留著一身殘破,等待著尚無著落的修繕經費。

小山丘上,矗立著一座明朝遺留下的衣冠塚,雖然經過四百多年,但從墓碑、祭祀用的石桌、墓碑前的墓亭,到靜佇墓道兩旁象徵官職的石雕動物,大致保存完好,看不出幾世的風霜壘痕。現場沒有任何觀光標示和說明,只見雜草叢叢和牛糞處處,卻讓人慶幸這裡還未遇嚴重的觀光侵擾。

據長期研究金門的金門技術學院助理教授江柏煒解說,金門傳統聚落與建築保存完整度高,可稱得上是我國閩南建築文化圈的最後一個基因庫。在聚落裡,只見到處是紅磚紅瓦的合院大厝。

江柏煒指出,別小看紅磚,它的技術難度甚高。紅磚是羅馬人的發明,要能燒製出紅色的磚,陶磚必須在攝氏800到1000度的高溫下迅速冷卻,如果冷卻過程太慢,會呈現黑色。鄰近的日本、韓國民宅就是以黑瓦黑磚為建材。對於金門而言,本地盛產的花崗石是普通而便宜的建材,紅磚反而價格昂貴,非一般人家所能負擔。

民國20年代,在金門蓋一棟紅瓦紅磚的房舍約需5千銀元,而當時的結婚花費不過130銀元。但藉早年福建泉州為國際貿易大港之便,有商人大量從當時製作紅磚技術進步的阿拉伯地區進口建材,紅磚也因此成為福建、台灣獨有的閩南式建料。

開放後的金門,加速了老屋的殘敗,許多八十多年前所燒製的彩繪壁磚,已被當地人偷挖當成藝品販售。(林文正攝)

「集村」聚落

金門傳統聚落代表了宗族血緣的維繫,村民以「集村」型態聚居,村中興設大宗宗祠為生活重心,家族的榮耀如考試登科、為官、卓越事蹟等......,全收在宗祠裡的匾額上。每年並由各房共同維持宗祠及分攤舉辦祭祖、吃頭(冬至聚會)等全村最重要活動所需的經費。早期村民還會在宗祠附近加蓋店面出租,將租收作為宗祠的維持費用。其中「後浦頭」的黃氏家廟,到現在每年還照例舉行祭祖、吃頭的儀式,成為當地重要的節目之一。

因為承繼了中原漢族文化的繁文縟節,金門聚落以抽象的宗法倫理自創獨特的營造法則,例如「坐山觀局」,「坐山」是讓房子為了避風而依山建築,「觀局」就是看得到水,也就是讓水源在低處,便於灌溉、汲取等民生所用。

建厝的方式,則得謹照「宮前祖厝後」、「不超過祖厝高度」的古訓配置、要求,即宮廟前、宗祠後不得興築民房,是因為宮廟前需要廣場舉辦節慶活動,而宗祠象徵家族的凝聚起始點,會選在制高點建築,以庇蔭著子孫。為了尊敬先祖,輩份低的家人住在前面,建物隨輩份向上攀升,而所有後代興設屋宅的高度、形制、格局、棟數都不能超過宗祠,成為獨特的空間倫理學。

全縣168個聚落裡,有12個重點聚落目前交由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守護,其中以文武世家、傳衍了八百多年的「瓊林聚落」最負盛名。

在瓊林聚落的大宗宗祠裡,滿陳著6位進士、7位舉人、15位貢生、6位武將,以及上百位國子監生和生員等的匾額,上面寫著「兄弟文魁」、「五子登科」等,堪稱金門之絕。

走在聚落裡三百多棟房子的蜿蜒小巷中,眼前所及都是合院建物,還有多座華麗的「馬背燕尾官宅」座落其間。沒走幾步路程,就會遇上各房另建的7座小宗祠,大門深掩,一片靜肅,令訪客恍如悄然晃進了昨世。

金門兩處完整古墓為國家二級古蹟。圖為明朝官員陳禎的墓園,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林文正攝)

山后「活古蹟」

另一處號稱五星級的「山后聚落」,是清光緒年間,由旅居日本神戶的王姓華僑匯錢回鄉興建的。這16棟對稱工整的二落大戶加上一座宗祠和一座學堂,全部一次營造完成,被稱為「山后中堡十八間」。有別於其他聚落因應需求而外擴增生的有機秩序發展,山后聚落完全採取事先測量規劃,讓所有的房舍、配置、空間、距離都是整齊畫一的。

民國68年,金門縣政府決定修護山后聚落成為「民俗文化村」,還增設了馬廄、圍牆、牌坊及6座主題館。這是金門唯一收費參觀的聚落,近年已交由國家公園負責維護,而原本離鄉出走的住戶也紛紛遷回,或是兼販小吃、紀念商品。許多初遊的觀光客,多以為這一體成型、生活機能周全完美的聚落必是後人仿建的主題樂園,但是遊逛到幾處門口掛出「住宅」字牌、謝絕參觀的房舍後,才赫然發現這裡是一處「活古蹟」。

「水頭聚落」也是一處可觀的景點。當地有句諺語說「有水頭富,無水頭厝」,意即要像水頭村般富有並不稀奇,但要擁有水頭村般精緻的房子,那可就難了。從車道順著小徑走去,轉過一個灣口,突然眼前一片田野風光,在遍佈的紅磚紅瓦古厝群裡,幾棟兩層樓的洋樓建築點綴其中,雖然引人注目,卻不至於突兀。

陳姓是金門第一大姓,「陳氏宗祠」更耗時6年才完工,祠前立有花崗石坊,是知名企業家陳重光所捐贈的。(江柏煒提供)

僑情處處

聚落一側,整排接鄰整齊的古厝,格局大器,感覺不輸現代的高級豪宅群,原來這就是興設於清乾隆時期,由18支巨樑撐起的9棟閩式大厝,是金門人黃紹光因科舉得第後,把原本母親代籌、準備為他「捐官」(花錢買官位)的打通費,全部拿出來建大屋,一蓋就是9棟,迄今兩百五十餘年,比山后聚落的總體營造還早了一百二十多年。

金門傳統聚落歷史悠久,而聚落中隨處可見的洋樓,又是另一個故事。

19世紀鴉片戰爭後,清朝政府被迫開放「五口通商」,商埠之一的廈門與金門咫尺相隔,吸引了大批金門人遠赴南洋,先從苦力做起,慢慢再攢錢經商。異鄉打拚致富後,這些僑民不但把錢匯回家鄉蓋厝,也順便帶回了僑居地流行的造屋款式,憑著印象讓建屋師傅以當地的建材自由打造出洋房。

中西合璧的洋樓,倒有許多不中不西的小趣味,像是供著媽祖及祖先牌位的廳堂上,卻一再出現肥甜小天使的牆飾或屋頂站飾;或是出現包著白頭巾的印度人,並非主人有印度朋友,而是學英國人把僕役刻畫在壁上以顯示富貴;有些洋樓上還有時鐘飾刻,而且顯示的時間總是12點半過後。這是因為祖先希望後代能更加勤奮,連休息時間到了也要比別人再多幹點活。

值得注意的是,細看這些洋樓,大部分的屋頂都刻有中華民國國旗和青天白日黨旗,有些年過八十幾載依然鮮豔,這倒不是屋主在軍隊駐防時期刻意的上紋,而是華僑當年對家國思念的忠愛表現。

即使簡單的牌坊上,也能從老師傅精心的雕琢上看得到後代子孫對先祖的崇敬。(鄭元慶攝)

洋樓的興衰聚散

金門一百三十多座洋樓中,規模最大的是「陳景蘭洋樓」。陳景蘭(1881-1943),金門陳坑人,21歲時南渡新加坡找工作,後來在印尼創辦「南金號九八行」(因抽取2%的利潤,故當年的貿易商號多稱「九八行」),專營貿易而獲大利,並在新加坡開「成源號」分店,又投資多家工廠及公司,逐步成為南洋重要的僑領與商賈。

事業有成的陳景蘭,為了回饋鄉土,不但在南洋、福建、金門等地贊助許多學校和公共建設,待他36歲時,更在家鄉購置陳坑濱海的大片土地興建洋樓。洋樓的設計藍圖可能來自新加坡,上等的杉木和石材則來自福建,整棟建築歷時4年,直到1921年才完成,花費超過10萬銀元。這幢後人稱作「陳坑大洋樓」的建築為兩層樓高,居高臨下可遠眺金門南海灣,正面有7個開間,中間搭配1大弧拱、2小圓拱門,十分優雅氣派。

陳景蘭洋樓完工後,一部分作為陳氏家眷居住,一部分作為陳坑小學。教室不足時,還利用陳氏宗祠來上課。陳景蘭還出資聘請對岸廈門鼓浪嶼及同安的教師來此任教,為家鄉的教育盡心盡力。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軍佔領金門,許多僑民僑眷紛紛避居南洋,陳景蘭也病逝新加坡,終其一生未再踏入心愛的故居。這幢大洋樓則被日軍佔據為指揮所。

二戰結束,緊接著國共戰爭上場,國軍防砲部隊在此駐紮,後來又徵用為「陸軍第五十三醫院」,作為門診、病房之用,連醫護人員也住在裡面。民國43年「93砲戰」後,金門中學為了躲避猛烈砲火暫遷陳坑,如今金門的中生代,許多人都曾在這裡度過年少時光。

民國47年「823砲戰」後,陳坑大洋樓被規劃為「金門官兵休假中心」,設有飲食部、理髮部、百貨部、醫療部、撞球室、茶室,甚至還有小型圖書館及定期播放電影的康樂廳等等。當時戰地金門的娛樂極少,對防務繁重的官兵來說,這裡簡直是個天堂。後來,隨著兩岸關係緩和、台灣本島與金門間的交通日趨便捷,在民國81年底金門戰地政務結束以前,休假中心便提早劃下休止符。

遺憾的是,少了駐防官兵的人氣撐持,陳景蘭洋樓因為乏人照料而日漸殘敗,甚至在颱風侵襲中崩塌了部分邊間。近幾年國人保存古蹟的意識興起,但江柏煒仍感慨政府做得太少、太慢,天災、白蟻、人為破壞......,這棟優美而充滿歷史價值的洋樓若就此傾圮,將是國人的一大損失。

居高俯瞰,聚落中高高低低的厝頂,表現出金門傳統建物的空間倫理。(林文正攝)

戰鬥村地下網絡

閩南聚落與南僑洋樓之外,金門因為形勢顯要,早在明初時期,就已是中、日及歐洲各海權國家爭奪的重要戰略據點。從早期的傳統建築中,看得到為防盜賊及外寇入侵的溝渠、眺望台、銃樓的自衛防禦設計。

金門的烽火烙痕,在國共內戰後期、國民政府撤守台灣後達到高峰。在北山的村口,還保存了一棟彈痕累累的洋樓,屋隅一角被砲彈摧毀而破敗不堪,見證了民國38年「古寧頭戰役」的慘烈,而台灣也就因此次大捷,終於得以安定下來。

長期的兩岸交鋒,為了防禦需要,太武山地底鑿有軍事坑道、指揮所,海邊沿岸鑿設小艇坑道;為了防避對岸炮火的襲擊,駐守在此的國軍以建構「地下金門」打造出絕佳的戰地空間,坑道、堡壘、指揮所都是軍事建築的重點。而主要的聚落地底下都挖鑿了四通八達的坑道,尤其以「瓊林聚落」的戰鬥村地下網絡最為獨特,當時全村不分男女老幼,都需要接受民防部隊的動員、編組、操練,後來更以村辦公室為指揮中心,並在全村設立了12個緊急出入口,成為有效的防禦網。

這些當年風聲鶴唳的保命設施,近幾年已成為熱門的「坑道體驗」景點。不過讓人驚異的是,長期戰政體制下的金門居然沒有設置眷村,只有一些疏寥的老兵娶了當地姑娘後融入聚落的居民生活。

曾一度被徵收為日軍野戰醫院的金水國小,是當時村人發動南洋僑民捐款十餘年才建改成、規模最大的學校物。目前正一步步仿古翻修,恢復原貌,成為另一個主題館。(江柏煒提供)

世界文化遺產之夢

在金門3天的參訪行程中,記者幾乎每天早上五點多就開始活動,可是從未看到掃街的清潔隊員,每條街道卻保持乾淨整潔;深入鄉野山區,也沒看過像台灣其他鄉鎮普遍存在的亂葬崗,村民全部集中葬在國軍公墓裡。這些來自長期軍治下的嚴格紀律與管理,雖然帶給村民生活上的束縛,但對於開放後的觀光產業而言,卻是很好的形象與資產。

歷經繁華、走過戰火,金門這些豐富而完整的文化資源,讓許多學者希望爭取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登入,並在學者專家的斡旋下,將具保存價值的傳統歷史建物交由縣政府補助修補。民國92年補助了2千萬元,其中閩南式建物最多補助150萬元;而具意義的公共建築,或已不使用的民宅可全額修補,但須設定30年地上權為國家所有,像是正在重建中的水頭「金水國小」就是一例。但還是有許多急待修復的傳統建築物,卻苦於找不到經費,或找不到繼承者出面申請而無法進行修繕。

此外,由於台灣並非世界遺產公約的締約國,無法直接申請登入世界遺產,因此在推動上非常艱困。但學者認為,若能夠善用國人追求世界遺產的企圖心,提升國人文化資產保存的意識及實質投入,就已是最大的收獲;而未來若能申請成功,將可以更進一步結合國際力量來保存脆弱的古蹟,同時帶動大量的觀光收益,促進地方繁榮。

「世界遺產」的美麗願景可望不可及,眼前的最大阻力反倒來自在地民眾。對金門人來說,總希望在好不容易卸下戰地任務、自主開放後,能一掃破舊沒落的建物,全面加速現代化建設,儘快和國際接軌,以彌補過去看似空白停頓的半世紀。歷史與現代、文化與經濟、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種種糾葛難題,不僅金門人關切,更是國人應該一體承擔的。

位於小金門的「翟山坑道」,雖是人工所開鑿出,卻頗有渾然天成的風味。

聚落的形成,除了依地理環境、軍事防禦等條件而設置,更象徵家族的興盛與傳統價值的延續。(江柏煒提供)

金門處處可見鎮守狂風的風獅爺(左,鄭元慶攝)。而傳統建物上華麗的山頭裝飾──書卷、麒麟、彩球、花草、蝙蝠等,都是含意豐富的圖騰。(林文正攝)

水頭村的洋樓建築群傲視全金門,村中充滿異國風情。一座高塔狀的「得月樓」矗立其中,是當年防衛聚落用的槍樓。(林文正攝)

乾淨寬廣的林蔭大道,讓滿是歷史刻痕的金門再添幾分鄉野自然風情。

「水頭十八支樑」撐起了水頭聚落的精緻建築之美,讓外人讚嘆羨慕不已。(江柏煒提供)

逛進「山后中堡」,處處看得到前人的智慧。以瓦片砌在矮牆上堆疊成花形,就是最好的警報器。(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