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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脈絡

中國最早的一封信?——丁公陶片出土

中國最早的一封信?——丁公陶片出土

文‧陳淑美  圖‧張良綱

1993 7月

丁公陶文直列五行,共十一個字,是歷來發現最多文字的陶。(山東大學提供)(山東大學提供)

伏義畫卦,倉頡造字,中國文字究竟起於何時?

 

甲骨文距今約三千二百多年,但許多人相信,以其「六書具備」的形態來看,應該不會是中國文字最早的起源。

 

中國文字起源於何時?今年元月,中國大陸山東省發表一項考古發掘成果:出土的丁公文字陶片。證實早在四千二百年的龍山時期,中國人已經使用文字,將文字的起源,往前推了近千年。

這只陶片是怎麼出土的?

說來有些出人意表,陶片居然是山東大學學生實習時挖出來的。

文字陶片發現在山東省鄒平縣苑城鄉的丁公村,距離濟南約莫三個小時車程,全村只有卅多戶人家、村民二百多人,在經濟改革以前,這兒不折不扣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寧靜農村。

魯中一個人口二百多人的丁公村,是文字陶片的出土地。愛惜地力的農民,捨不得田地閒置,槐樹下頭也兼種麥。(張良綱)

意料之外的出土

如今,馬路兩旁仍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馬車、驢子已走在新砌的柏油路面上;不時有滿載砂石的卡車、貨車、拖拉機急速呼嘯而去,到處是一片塵土飛揚。經濟改革的腳步,套一句當地人的話,早已「落實下來」,目前正是「大搞建設,大興土木」的階段。

一九八五年,山東省文物單位到苑城鄉作文物普查,在丁公村發現大量的骨器、蚌器、陶器、石器等重要文物,初步判定此地為新石器時期的「龍山文化」遺址。八六年起,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的學生便進駐這兒,進行挖掘。

除文物普查所獲得的資料外,丁公村民的傳說中,也有許多古史的記憶。這兒曾是「春秋時齊桓公狩獵、養馬的地方」,又說「漢代這兒住著一位姓丁的高官,期望見賢思齊,做到像堯舜禹三公一樣,村莊因而名為『丁公』」。村莊某處則立有一尊傳說是漢代的石羊。

到丁公考古的學生們來來去去,一批又一批。去年冬天,丁公遺址進行第五次挖掘後,某天,師生們正進行陶片的清洗、整理,突然有個廿餘歲的技工董建華,拿著一隻陶片跑了過來。

「這陶上有字,好像咱村裡的曲姓」,董建華向正在批改學生報告的方輝老師說。方老師仔細一看,果真有字——而且還有一長串!他又驚又喜,趕緊吆喝其他人來看。一霎間,「挖到大寶貝」的氣氛瀰漫全考古隊,「大家都感到非常激動」,方輝回憶。

董建華發現的陶片,呈一個倒梯形,上下寬度為七.七、四.六,高約三.二,厚約○.三五公分,整隻陶片還沒有半個手掌大。為確定陶片的年代,也生怕還有什麼遺漏,老師們立即仔細清查同一處出土的其他陶片,確定再沒有其他有字的陶片而作罷。

麥田下的深坑,可以一挖數米,遺址內龍山人遺蹟處處。(張良綱)

農村少女立功

這個發現對山東大學來說,真是十分意外。方輝老師指出,考古隊在清理陶片時,通常保留比較大片的、可以復原的,或是繩紋比較特殊的仔細觀察;而體積比較小而零碎的則另入一袋擱置。

這回發現的有字陶片介於該保留及擱置的兩難之間,清理時一個不小心,很可能就永不見天日了。細心的農村少女董建華,因而被獎賞廿塊人民幣。

山東大學發現的這只陶片,總計有五行十一個字,這在連接史前文字史上可謂彌足珍貴。因為多年來文字學者一直在找史前時期的文字,目前出土的資料不僅不多,且多半只有單獨的幾個刻文陳列;如今丁公遺址不僅出土文字,而且還有一長串,這的確讓大家雀躍。(詳「丁公陶片為什麼重要?」文)

目前最重要問題是,這只陶片究竟可不可靠?陶文是否確定是字?假使是字,又寫著什麼意思?代表何種意義?

陶片發掘之初,有人曾認為這只陶片並非在挖掘現場發現,而是事隔兩三個月,在清理時發現的,因而懷疑是其他時期陶片的混入,或是工作人員的戲作。

對這種看法,考古隊的師生們都覺得十分委屈。

方輝老師指出,待過考古現場的人都知道,發掘出土時陶片、石器等數量繁多,出土時多半帶著土,怎麼可能一一細看?山東大學曾在發現陶片後,將同處發現的各項物件,攤在水泥地上逐項查明,證明數百片陶片無一晚於龍山時期,排除了後期陶片混入的可能。

北京大學考古系教授嚴文明認為,從實物看來,刻寫文字的陶片是一個大平底盆的底部殘片,「輪製、泥質灰陶、磨光,火候較高」,一望便知是屬於龍山文化的,後人戲作的成分很少。

「洛陽剷」是大陸北方考古挖掘的重要工具,通常用它來取土,有經驗的考古人員一看土色,便可判定地質與文化層的關係。(張良綱)

是文字,還是記號?

這些看起來像畫符的圖案是否是字,也曾引起討論。

形成文字的要件如何?對大部分都無法釋讀的史前陶文,應否另建一套標準?

有些學者曾以「是不是形聲字」、「有否詞綴和句子」、「能否釋讀」三條件,作為判斷陶器上的刻文非「文字」,而只是「記號」的依據。但中央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陳昭容認為,這些都沒有將陶文特質考慮進去。

陳昭容認為,一個記號若有多數人同意,有一定的讀音,代表固定的意思,就足以構成文字的要件。像「丑v,從陶文上根本看不出「音讀」,只能從「形象」上去體會,但這並不妨礙大家相信它是字。甲骨文的許多字,也看不出音讀,但絕不會有人認為它不是字。

再如有否詞綴或句子,這在許多陶文來說,也是強其所難。因為陶器說起來並非主要的書寫材料,為表示數量、標示位置、氏族標記等,根本無須大量記錄文字,因此何來詞綴及句子?

至於釋讀與否的問題,陳昭容表示,今人不認得古字,很可能是因為古文字的資料太少,對它的瞭解不足,這是今人知識不夠的問題,不是古文字之罪了。

就丁公陶文來說,除能形成一長串句子外,「記號說」學者認為形成字的條件都還欠缺,但這並不表示它就不是字。

從遺址內挖掘的陶片清洗,逐漸出現原色與繩紋,陶器的特徵、年代漸分曉,文字陶片就是這樣洗出來的。考古的同學得走好久到村裡挑水喝。住的附近原先有條河,不過大家說,那河上游有工廠,水不乾淨。(張良綱)

猿猱鳥戉蛇人?!

事實上,大多數學者都已經相信,它的確是字。

大陸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所長李學勤表示,陶片上刻文的佈局結構完整,幾乎是跟著碎陶片的形狀走,看來確是有意,而非無心地雕琢。

許多刻紋明顯是象形的,許多學者都認出了一些字。

嚴文明就指出,像右數第二行的兩個字都像側身跑的人形,第四行第二個字像盤身翹首的蛇形,第一行首字則像鳥形等。

李學勤則認為,第二行第一字為有尾猿猱形,第二字為有腳的走獸形,第三行第一字為頤首短尾的動物,第三行第二字可視為像左手的「w」字,第一行第二字可視為從「又」持一石斧形物,或即為「父」字。

山東大學歷史系的看法則是,右數第二行第一個字,跟甲骨文中的「夔」字(或釋為J),在甲骨文中,是作為祭祀高祖而出現的。又如第三行第一字,可釋為「鬲」,是史前人使用的一種炊具。第三行的第二字,則可釋做「戉」,是兵戎斧戉的象形。

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松丸道雄將第一行的三個字,跟第二行的前兩個字合起來看,依其形可能是「荷子以夔犬」幾個字,在甲骨文中原字為「荷子,在夔地率引犬官」,內容可猜測為「遠方來信」。

松丸的說法已近乎解釋句意了,但是其實這整串字連起來是什麼意思?並無人說得清楚。

標本室內畫是些碎陶片、蚌器、骨頭、石器等,較珍貴的上鎖保存,能修護的儘量復原,透過這些器物,上古史的圖像逐漸拼湊起來。(張良綱)

龍山人的傳遞文書

李學勤認為,從陶文「連寫筆法」的形式看來,寫陶文的人很可能不是在一種很正式的情況下寫的,只是一種臨時之作。

「像現在寫便條、書信之類的」,李學勤猜測,丁公陶文很可能是種「傳遞文書」。「說不定是情書!」在旁的一位弟子輩插話。李教授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也別把原始人想得太簡單」,李學勤說,曾經發現在兩河流域的蘇米爾古文字,經後人釋讀,結果說的是世風日下的慨嘆,而非什麼神秘或嚴肅的事情,說不定丁公陶文也可作如是觀。

說起來遺憾,如今辨認這些史前文字,多半還依賴對甲骨文的認識,李學勤坦承,這的確有失客觀,但衡量今人的知識,似乎也別無它法。

日本人將丁公陶文跟甲骨文排比,找出相異處。日本關西外語大學教授伊藤道治就認為,丁公陶文刻的基本上是人類或猿猴等可以兩腳站立的動物,極似甲骨文中描繪山岳神的「神名表」。

甲骨文大部分是占卜記錄,但「神明表」則類似繪畫,主要描繪山神的模樣,仔細觀察可看出羊、猿猴、老虎等,丁公陶片所刻的,顯然與山岳神很相近。

日本人還認為,丁公遺址由南北三百五十、東西三百五十公尺的土壘所圍。此面積內,可能有數個集團同住,陶片的十一種神態,即在避免各集團對各自神明的不敬,以表示各集團的團結。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良渚陶文,出土於江蘇吳縣,年代比丁公陶文還早。(張良綱)

跳舞人字形

叫大家好奇的,還有陶文的連寫筆法:每個字都好像細鐵絲牽扯的長線,又有點像飛躍的「跳舞人形」,這在古文字上,極為罕見。

山東大學的發掘報告指出,這可能是有別於甲骨文的俗體字,跟後代的行草相類。他們還推測,甲骨文是宮廷占卜的文字,書寫比較正規,類似於正楷;陶片上的連寫字則可能是草體,為一般人用。如此看來,當時發展的文字已有二個系統,比一般想像的文字起源情形,怕是複雜許多。

但也有學者認為,連寫字應屬類似於東夷文化的字,有別於甲骨文系統,或者是古代人後來廢棄不用字的前身,是一種「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

許多學者都相信,如史前文化一樣,史前文字發展應該也是多元的,最後匯聚成以漢字為主系統的一支。而許多出土資料正逐漸證明這些推測,像比丁公更早發現、但年代稍晚的巴蜀文字、山東大汶口陶文及目前發現的丁公陶文等,字體形態都顯著不同,但最後發展的大勢,卻仍然是漢字。

還有更多疑惑待解

雖然只是一隻碎陶片,雖然它解答了史前文字史上的許多問題,卻也提供了更多的思考方向。

像前人為何會選這隻破陶片刻這麼多字?文字是在陶器燒時刻上去的,還是燒後才刻?是燒後不久刻上去的,還是更晚破碎掉了才刻?為何是陶器,而非其他的玉器或石器?當時人刻這文字時,社會情況如何?邦國林立?主奴對立?城市是否興起了?

有關這些問題,看似瑣碎,但其實又很重要,不只是中國大陸,全世界的考古學界都正努力探索著。

好奇是解惑的第一步,距離我們千百歲月的古代人一定不會相信,它在刻寫陶片時,會給現代人製造這麼多問題!

〔圖片說明〕

P.26

丁公陶文直列五行,共十一個字,是歷來發現最多文字的陶片。(山東大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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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中一個人口二百多人的丁公村,是文字陶片的出土地。愛惜地力的農民,捨不得田地閒置,槐樹下頭也兼種麥。

P.28

麥田下的深坑,可以一挖數米,遺址內龍山人遺蹟處處。

P.29

「洛陽鏟」是大陸北方考古挖掘的重要工具,通常用它來取土,有經驗的考古人員一看土色,便可判定地質與文化層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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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遺址內挖掘的陶片經清洗,逐漸出現原色與繩紋,陶器的特徵、年代漸分曉,文字陶片就是這樣洗出來的。

P.31

考古的同學得走好久到村裡挑水喝。住的附近原先有條河,不過大家說,那河上游有工廠,水不乾淨。

P.32

標本室內畫是些碎陶片、蚌器、骨頭、石器等,較珍貴的上鎖保存,能修護的儘量復原,透過這些器物,上古史的圖像逐漸拼湊起來。

P.33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良渚陶文,出土於江蘇吳縣,年代比丁公陶文還早。

P.33

丁公發掘的黑陶片還不夠薄,不過已有龍山黑陶「薄如蛋殼」的特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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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站備有製陶輪盤,這個陶碗已拼得差不多了。

P.34

聞風來看文字陶片的人很多,挖出陶片的山東大學歷史系突然變得很熱鬧。

P.34

歷史系的學生不一定是北方人,但住慣山東,最喜歡吃的還是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