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是布袋戲之鄉,「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布袋戲才剛奪得「台灣意象」票選第一名寶座,然而台北都會區首座專業偶博館──「林柳新紀念偶戲博物館」,卻是由一位老外掌舵。這位金髮藍眼、身材高大的荷蘭佬不僅研究偶戲,他還寫戲、導戲。當民眾好奇地用英文跟他說「Hello!」時,他會嚼著檳榔,用中文字正腔圓地回答:「你好,我是羅斌!」
羅斌,這個在台灣偶戲界名氣響亮的荷蘭人,近五年來隨著「林柳新紀念偶戲博物館」的成立,積極帶領偶戲團隊遠赴歐洲、中美洲、港澳等地,演出他所編導的戲碼。兼具細緻與前瞻色彩的作品,讓他儼然成為當代亞洲偶戲權威;他的努力,讓高喊「保存傳統文化」的政府部門欽敬;他的成就,讓台灣偶戲立穩根基,並以嶄新面貌向全世界發聲。

羅斌的兒童皮影戲碼《賣火柴的小女孩》,改編自安徒生知名童話故事,藉由戲劇另類詮釋死亡定義。
東方的呼喚
這一切,都要歸功他喜愛東方文化的外祖父。羅斌的外祖父曾擔任「爪哇.中國.日本航線」旗下的遠洋商船船長,也因此長期居留印尼,直到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當年10月,印尼強人蘇卡諾發動獨立運動,驅逐外籍人士,外祖父被迫搬回荷蘭定居。羅斌1963年出生後,就跟著外祖父母住在荷蘭海牙。
「外祖父擔任船長時跑遍亞洲各國,由於他很喜歡東方事物,所以家中有許多來自東方的字畫、藝術品,也經常跟當時從印尼被遣返的友人聚會,一起吃印尼菜,聊起遙遠的東方。這些圖騰和話題,都讓我對亞洲國家的文化感到興趣,尤其外祖父會寫幾個漢字,這些文字對年幼的我而言,既神秘又羨慕。」
和東方文化彷彿有宿世因緣的羅斌,中學畢業後,進入荷蘭萊登大學主修漢學,沒想到學中文對羅斌而言,竟是一場噩夢。
「中文很難,尤其是文言文對我們西方人更是特別困難,就算查遍字典也不一定瞭解意思;背漢字更是痛苦,同樣的字用在不同的地方就有截然不同的含義,連思考模式和表達方式都和西方完全不同。每學期都有許多同學放棄,我更是每星期都興起休學的念頭。」羅斌用一口流利的中文笑談過去,或許因為天生「固執」,讓他每次都咬緊牙根熬過去,「雖然學習很辛苦,但是放棄會讓我更難過!」

羅斌的第一齣創作戲碼《馬克•波羅》,不僅台語和義大利語的對白輪流使用,後場音樂更是南管、北管和義大利歌劇穿插演出。
兩岸經驗
在萊登大學,羅斌開始研究四書五經、元雜劇、明清小說等中國古典文學。1986年他到中國,就讀廈門大學中文研究所,選擇以「泉州傀儡戲研究」作為碩士論文題目。
當時中國又窮又落後,生活習慣與衛生條件更奇差無比;他睡著硬床,吃著學校食堂裡難吃的大鍋飯,所幸文化大革命雖然大肆破壞傳統文物和廟宇,但多數鄉鎮地區卻未遭到損壞,泉州地區的偶戲團就保留得相當不錯。他停留一年作學術研究,然後回荷蘭完成碩士學業。
1988年,羅斌再度到廈門,準備以5年時間好好學習閩南話。當時封閉的中國對外國人有許多限制,甚至連居住的地方也受到規範。為了多和當地人接觸,羅斌申請在中學教英語,有了工作證,就可以住在城裡。隔年,中國爆發「六四天安門事件」,到處風聲鶴唳,傳聞漳州的軍隊已經準備進入廈門大學鎮壓學生,為了避開一觸即發的不穩定局勢,他隨瑤族的女友回雲南昆明,並和中國籍友人合開服飾店,在昆明停留半年之後才回荷蘭。
1990年11月,已故的台灣掌中戲大師李天祿接受「荷蘭國際偶戲節」邀請,率領「亦宛然掌中劇團」到歐洲巡迴演出。在荷蘭演出時,羅斌擔任隨團翻譯,短短10天的相處,他驚見台灣演師的自在與豪爽,「這是我在荷蘭只能透過《光華雜誌》和《藝術家雜誌》有限瞭解台灣之餘,第一次有機會和台灣的表演團體這麼近距離的相處。」這時他才發現,在海峽對岸另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度中,也保存著完整的偶戲文化。
隔年,他申請到「荷蘭科學院博士研究獎學金」,在英國牛津大學指導教授建議下,第一次來到台灣,在高雄、台南等地進行為期3個月的傀儡戲研究。1993年他再度來台,就此落地生根,一待就是十多年。

別出心裁的「老鼠結婚證書」,是羅斌編導的國語兒童布袋戲《大稻埕老鼠娶親》的笑點之一。
偶博館長
落腳台灣,羅斌學會講台語、嚼檳榔,還非常享受台北的「吃」,他喜歡吃豬腳麵,連讓所有老外掩鼻逃遁的臭豆腐也來者不拒;此地自由開放的學術研究環境,更讓他得以隨心所欲地進行調查研究。
「中國戲劇在角色的深度和層次上沒有西方戲劇那樣複雜,人物個性非黑即白,善惡分明,缺乏情緒上的轉折和心理層面的掙扎。另一方面,西洋戲劇大多針對劇場演出型態而寫,觀眾群藝術涵養較平均且專心,而中國的戲劇表演除了早期的宮廷和內台演出外,一般野台表演的對象是普羅大眾,觀眾較隨性渙散,因此演員必須重複表明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以喚起觀眾的注意,這是兩者最大的不同。」
羅斌出版文章,也在世界各地研討會上發表研究心得,並推介台灣的藝術團體到歐洲表演。1994年,他進入「樹火紀念紙博物館」工作,1997年又參與「台原基金會」所規劃的「台北偶戲博物館籌備處」工作,取得了一位偶戲研究者最渴望的絕佳位置。
當時台原董事長林經甫希望將自己珍藏的五千二百多件偶戲文物捐贈給台北市政府,並成立專業的偶博館,沒想到卻卡在沒有適當法源,致使偶博館預算遭到刪除。
羅斌和林經甫乾脆號召朋友出錢出力,在民間力量支持下,3年後,「台原大稻埕偶戲館」成立。為了維持運作的基本開銷,他們以收費方式,巡迴各小學進行皮影戲教學與DIY,從來沒有學過操演技藝的羅斌,還硬著頭皮親自上陣。回想那段充當「臨時演師」的日子,羅斌自嘲地說:「真的演得很難看!」直到隔年,布袋戲藝師陳錫煌加入表演團隊,羅斌才退居幕後,專心創作劇本。

荷蘭籍的羅斌,在台灣偶戲界名氣響亮,隨著偶博館的成立,積極帶領戲團遠赴海外各國演出,讓台灣偶戲立穩根基並向全世界發聲。
尪仔講洋文
根據羅斌的觀察,在台灣,傳統布袋戲的觀眾已嚴重流失,要想挽回戲迷的心,就必須「改良」,包括縮短演出時間、加快故事節奏、結合傳統與西洋樂曲,並且改用通俗的台語作口白。「傳統布袋戲有相當多『文言台語』,但現在的年輕人連台語都講不好,『文言台語』根本聽不懂!」
偶戲館剛成立時,台北僅存幾個可作常態演出的布袋戲團,且多以傳統戲碼為主。為了作市場區隔,並強調時代性與「原創」精神,羅斌開始自創劇本。2001年,他的第一齣戲《馬克•波羅》熱鬧開鑼。
這齣描述「西方遇見東方」的愛情故事,敘事風格採台灣傳統布袋戲形式,百年古典彩樓戲台、閩南戲偶、傳統南管後場;但在角色刻劃上,羅斌卻大膽跳脫傳統愛情戲慣用的文面書生,安排一個16歲、個性衝動火爆、到處闖禍的義大利小伙子「馬克•波羅」,大鬧中國皇宮。馬克在巧遇溫婉、聰明的後宮婢女「平兒」後,引發一連串義大利籍親兄弟爭風吃醋的愛情故事,對白也是台語和義大利語交錯使用,後場音樂更是南管、北管和義大利歌劇穿插演出。
無庸置疑的,西洋新概念的融入,使得《馬克•波羅》更具戲劇張力,全新的表演元素、後現代式的拼貼手法,也讓人耳目一新,但仍然引發是否太顛覆傳統的質疑。
「要把觀眾嚇跑,最好的方法就是大聲說『傳統』,墨守成規只會淪為文化標本!」羅斌強調:「戲是最民主的,好不好看,決定權在觀眾。」5年來,《馬克•波羅》已受邀在二十多個國家表演,翻譯成12國語言,跨足英國倫敦皇家音樂廳,也遠征柬埔寨鄉村。

中文流利的羅斌,喜歡跟參觀的民眾聊天,並詳細介紹館藏。
小七和阿南
羅斌的「顛覆」還不只如此。例如死亡,在東方社會始終是忌諱話題,但羅斌卻挑戰禁忌。他所編寫的皮影戲碼《賣火柴的小女孩》,改編自安徒生知名童話故事,有別於安徒生筆下那位可憐的小女孩,羅斌的小女孩雖然命運一樣悲慘,但至少她曾經有個患難與共的好朋友阿南,也有個特別的名字「小七」。
小七被嗜錢如命的惡婆婆當成貨物一樣租給工廠經理,而和可憐的童工阿南成了好朋友,兩人儘管吃不飽、睡不暖,但一點都不孤單,因為工廠裡琳瑯滿目的火柴盒都是他們的好朋友,到了夜裡,火柴盒、樹、魚、各種小動物還會在睡夢中和他們一起跳舞。只是幸福對小七而言畢竟奢侈,一個無法挽救的災難就這樣發生了……
羅斌希望藉著這齣皮影兒童劇傳達:「死亡,只是一種離別!」生命無關長短,終究還須一別,更積極的涵義是提醒小朋友要懂得珍惜友誼。
羅斌記得,這齣戲在台北社教館演出時,劇中受傷的童工阿南寫信給小七報平安:「我開始住院,不過我沒有重病。」但是信不小心泡到水,有些字暈開不見了,變成:「我開始住院,不過我有重病」。收到信的小七以為這是一封訣別書,悲慟不已,沒想到知道內情的小觀眾們卻紛紛笑場。羅斌聳聳肩表示:「或許,在小朋友眼中,死亡並沒有大人想像的嚴肅與可怕。」
有感於台灣童話故事與兒童劇的缺乏原創性,羅斌曾出版兩本童書《Formosa一座島嶼的故事》、《吟子的偶戲朋友》;他也體諒現在孩子對台語的陌生,特別編寫布袋戲《大稻埕老鼠娶親》並用國語演出;今年他還計劃和台原出版社合作,除重新出版他的兩本童書外,還將結合布袋戲,出版兒童影像有聲書。

《廖添丁殺人案》一劇的主角廖添丁,遊走於法理、社會與個人之間,滿足羅斌塑造角色多重衝突的風格。
廖添丁傳奇
大稻埕,曾經是台北最繁華的區域,布袋戲班、歌仔戲班林立,每逢節慶,霞海城隍廟更是萬頭鑽動,日治時期,最富傳奇的爭議性人物──「義賊」廖添丁──也經常出沒大稻埕。羅斌作品《廖添丁殺人案》故事就發生在深夜裡,茶商林金來被發現倒吊在古樓,死相淒慘,大稻埕居民議論紛紛,日本警方懷疑兇手就是廖添丁,警方釋放嫌疑人歌仔戲班當家小旦冬梅作為誘餌,糾葛出一連串人性灰色地帶的善惡衝突與情義掙扎。
廖添丁,這個遊走於法理與人情、社會與個人之間,對與錯完全自己衡量的獨行俠,很符合羅斌塑造角色多重衝突的風格。為了淡化殺人疑雲的緊張情緒,滿足觀眾對於昔日古城的無限想像,羅斌特別將各個時代流傳在台灣土地的歌聲融入劇情中,除了順應歌仔戲班裡排戲的情節,安排一段《薛丁山與樊梨花》的歌仔戲唱腔,女主角冬梅也喜歡吟唱台語歌謠「春花夢露」,劇情中還穿插日本演歌、台灣歌謠等,藉動人的旋律,鋪陳大稻埕的鎏金歲月。

「台原偶戲團」經常受邀到世界各國演出原創戲碼,不僅與國際接軌,並開拓了台灣偶戲的新視野。圖為該團1994年受邀在英國倫敦演出時的盛況。
國際化推手
羅斌原創劇本已經演出的有十幾部,都由林柳新偶博館專屬的表演團隊「台原偶戲團」演出。不同於台灣一般小型非商業性劇團因陋就簡的表演習慣,羅斌堅持每齣戲都請音樂家編曲,受邀到各國演出時,也會將口白翻譯成當地文字投影播放,讓觀眾瞭解劇情。羅斌強調,要推展台灣 偶戲文化走向國際,「包裝」和「專業」十分重要。
「包裝」就是宣傳,國內有些劇團演技精湛,但在行銷與文宣上卻顯得粗糙,「外國人對陌生劇種會基於好奇的心態來欣賞,但如果最前線的文宣說不出動人的故事,也缺乏令人驚豔的設計美感,那就很難繼續吸引他們了。」
「專業」則包括配樂、燈光、舞台、節奏等等,台灣的廟會活動因為人多熱鬧加上場地開闊,所以野台後場樂器的音量都會盡情飆揚;但移師國外劇場,尤其是精緻安靜的小型劇場時,單是嗩吶的尖音就會讓觀眾受不了。因此,觀察演出場地、適度調整樂器音量、善用燈光營造氣氛與特寫、縮短演出時間、翻譯口白,都是台灣偶戲走向國際化的必備條件。
看見台灣布袋戲
除了積極推廣偶戲文化,羅斌也是策展高手,他曾經策劃荷蘭荷恩博物館「亞太偶戲展」、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台灣與世界偶戲展」、宜蘭童玩節的「史艷文」,以及大稻埕偶戲館的「線緣」、「神鬼皮影」等多項展覽。
6年前,羅斌在淡水紅毛城舉辦「從荷蘭到福爾摩沙──17世紀荷蘭文化在台灣」特展,將他的兩個「故鄉」串連起來。
「台灣歷史的層次是很豐富的,但若光從民族的角度來看,歷史會變得很無聊,」羅斌說。所以在特展中,遊客可以在戶外穿上荷蘭木鞋、看舞台劇,還可以在複製的17世紀船艙堸l逐跑跳,實地去感受、體驗古早情境。
台灣活力十足的生命力、濃郁的人情味、自由開放的學術研究空間,都是這位曾是台灣女婿、對台灣的一切都深深著迷的荷蘭人源源不絕的創作泉源。採訪結束,只見羅斌叼著煙斗,埋首審閱今年5月受邀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國際偶戲節」演出的企劃書。羅斌對偶戲文化的執著與付出,讓他不僅能以異文化與現代手法充實、創新台灣偶戲,而且藉著這些原創戲碼與國際接軌,讓全世界看見台灣,看見台灣布袋戲。